寻找草原的天籁——呼麦
有人说呼麦是来自天堂的声音,有人说来自神秘世界,呼麦像风吹过树梢,像瀑布飞泻、山鸣谷应……总之,不像一个人唱的。
我第一次听到呼麦是20年前,在腾格尔为电影《黑骏马》制作的音乐中。当时,我以为这个声音是一种乐器演奏的,或者是音效,比如到草原上录的风声。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呼麦”这个词,这张电影音乐的CD封面上,歌手的名字前,印着一个冗长的头衔:喉音双声演唱。
人与动物、自然交流的语言
“这个声音肯定是来自蒙古人的生活的。”音乐人巴音介绍说,当你站在草原上,有风的时候,把嘴张开,变换口型,你就能听到那种“呼——”的声音。学呼麦时,学“沙哈”可以学绵羊叫,学“依斯和列”的时候就学山羊叫,学“哈日和拉”的时候就学牛叫。巴音说的“沙哈”、“依斯和列”、“哈日和拉”都是呼麦类型的名称。
呼麦到目前为止共整理出十几种类型,有单纯的低音呼麦,也有带和声的哨音呼麦。有些种类声音很接近,不懂呼麦的人可能听不出其中的区别,只有会唱的人才知道发声方法和声音的微妙差别。不过,并不是所有人学呼麦的时候都模仿过动物的叫声,现在的呼麦教学已经学院化,可以不用这种方法了。
呼麦是游牧狩猎民族最古老的声音。在旧石器时代,人们狩猎走不远,活动的范围小,必须用声音把动物呼唤到自己身边,狩猎中学狼嚎、鹿鸣,学狐狸的声音……这就是呼麦最早的源头,后来人们在驯化动物的过程中,用呼麦和动物交流,呼唤五畜的声音也是原始的呼麦。也许,人类在有语言之前,就已经有呼麦,并且用它和动物及自然进行交流。它是人、动物和自然界三者有机结合的产物。
我猜想,人类身体上的很多器官都是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后退化的,比如动耳肌。当人类不用再竖起耳朵听野兽的声音后,动耳肌就退化了,但有些人的耳朵经过练习还能动。呼麦要用到喉咙中的假声带。在人类还处于原始人的时期,用假声带发声来呼唤野兽和家畜,可能是人人都掌握的技能,现在却需要特殊训练才行。
来自草原旷野的呼声
呼麦高亢而悠扬,神奇得令无数人赞叹不已,我十分向往这未经雕琢的原生态之美。
“民间流传的呼麦,主要在那些高山的盆谷地带,那里的山上有森林,山谷里有草原、河流和湖泊。在蒙古国,主要是西边的几个省,包括科布多、扎汗和库布斯古勒。”敖都苏荣告诉我,他是蒙古国国立文化艺术大学的教授。
他所描绘的这种地方,在蒙古语中有个专有名词——杭盖。如果查看蒙古国的地图,可以看到在它的西部,有一大片山就叫杭盖山,而中国出版的地图上标注为“杭爱山”,从杭爱山到阿尔泰山的广大地区都是“杭盖”。这一地区的北部现在属于俄罗斯联邦的图瓦共和国,南部属于蒙古国,西部的一角在我国的新疆,再往西属于哈萨克斯坦。这片蒙古文化的重要区域,现在属于4个国家。
我们从乌兰巴托驱车一直向西,走了两天才到达库布斯古勒省的省会牧仁。走到第二天,车窗外的风景变得惊艳起来,山坡上是森林,谷地里是草原,鲜花遍野,牛羊成群,骏马闲走,流水潺潺。
库布斯古勒日落的时间很晚,大约10点钟,天色幽暗,还有一点红光,草地是暗绿色的,镇上小木屋里通过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我见到了蒙古国的两位民间呼麦艺术家,66岁的老太太查无嘎杰和40来岁的苏德。随行人提议,让他们在草地上唱呼麦。
苏德发出“呃——”的声音,查无嘎杰发出婉转的鹿鸣。两个人配合得还不是很好,但是在广阔的大地上,这个声音随风飘着,和风声混在一起。风很轻,苏德的声音很沉,像是被烤热了的草原上刮过的一阵风。而查无嘎杰的声音则像湖水,在森林边,清澈、宁静、透明,湖底有五彩的卵石,湖面上有风吹的涟漪,天空中有白云,无边无际。
一种与环境相生相灭的文化传承
如果在一个人头错杂的大城市里,有人说他能和上天沟通,那真是胡说八道。但是在库布斯古勒的森林边上,桑萨尔坐在草地上冥想的时候,我相信周围的神灵在和他交流。在库布斯古勒省和后杭盖省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小苏木(在蒙古国的行政级别中属于省的下一级单位)叫“阿尔山”,桑萨尔就住在那里,他是个萨满。
我们到达阿尔山的时候,桑萨尔的父亲说:“明天有那达慕,你们留下吧。”我还在北京的时候,一位从俄罗斯联邦图瓦共和国过来教呼麦的老师曾告诉我,他们那里的那达慕上总会有民间的呼麦手表演。我于是期望在阿尔山的那达慕上也能听到呼麦,那种不加雕琢的呼麦。
第二天,我们开车去参加那达慕。会场离小镇很远,在一座高山的下面。那座山就是这场那达慕要祭祀的山。这一带是山的阴面,长着茂盛的森林,阳坡和山谷是草原,山不陡峭,曲线温和但十分雄伟。阳光很强烈,一片云彩飘过,就“噼噼啪啪”地落下雨点。桑萨尔说:“只要祭祀,当天多少都会下点雨。”
那达慕上确实有个歌手在唱歌,唱的全是蒙古国的流行歌曲,伴奏带放得很大声。仪式正式开始之后,几位喇嘛诵经,然后就开始摔跤。过了一会儿,看比赛的人突然都往山谷里跑,是赛马要回来了。桑萨尔选的马得了第一和第三,他非常高兴,带我们去看得第一的马,他说看到这匹马,今年一年都会交好运。而后,他带我们离开会场,去森林里感受神的力量。
在森林边上,桑萨尔看着寂静的草原感慨地说,十年前,这里还有很多鹿来回走,从森林走到草原。鹿到了草原就和家畜混在一起。这几年鹿少了,现在都看不到了。蒙古国有一首歌《草原蒙古人家》,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野鹿和家畜分享着草场,草原蒙古人家多么安详。”这不是传说中的美景,在这首歌写出来的时代,杭盖山里就是这种生活。
“民间流传的呼麦需要这样的环境。在那些高山的盆谷地带,清晨的时候,你学狼叫狼就会来,学鹿叫鹿就可以来,那里有高山、有流水,所以那里有呼麦。在蒙古西部的几个省现在还有那样的环境,如果在清晨,呼麦手模拟动物叫,动物就会来,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回想起在国立文化艺术大学采访敖都苏荣时,他跟我说过的话:“但是,如果在内蒙古的锡林郭勒草原,或者蒙古国的戈壁地区,那里已经没有野兽了,你学熊叫?可那已没有熊了?必须有这样的环境,才能有这个艺术。”忽然我听到一阵奇异的风声从森林后面传来。“什么在响?”我问。
“是赛马的孩子在唱歌。”桑萨尔平静地回答。
“呼麦吗?”
“不是,是‘叮嘟’,小孩们唱这种歌可以鼓励马跑得更好,马儿听到这种歌以后就特别兴奋,会跑得很快。”桑萨尔说,这种歌更像长调。
“叮嘟”不是呼麦,但它的声音明显不是长调,而且这边的山谷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调。对这里的人来说,他们熟悉呼麦,不熟悉长调,只要是和呼麦有区别,他们就会觉得它更接近长调。呼麦的存在环境需要有山谷、有森林和水,这样声音才会更美,而长调更适合在广阔无边的草原或戈壁上传播。
小孩子们的歌声穿过森林,形成非常神奇的和声,不仅是人的和声,也是森林的和声,风的和声,马的和声。夕阳西下,这声音就是天、地、人的和谐共鸣。
呼麦兴盛的时候,也是水草丰茂、牛羊遍地的时候。随着草原自然生态、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化,草原的文化生态也发生了改变,包括呼麦在内的一些传统民歌失去了生存基础和演唱环境。寻找呼麦,不仅是为了呼麦本身,也是对恢复草原环境的美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