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抗战之第五站:重庆那一天,如噩梦般存在
数学老师宋子和夫妇和李克林、李子唐和王季萱三名同学在大轰炸中罹难,东北中山中学没在重庆举行追悼会,而是在到达新校址静宁寺后才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如右图)。静宁寺的考仙院四周墙壁上挂满挽联,师生们一边流泪,一边唱挽歌,凄楚的情景实在令人心酸。
第六章在重庆
即使时隔76年,可重庆大轰炸对一些幸存者来说,始终是噩梦般的存在。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都集聚在战时陪都重庆,其中就包括东北中山中学的师生们。1939年4月底,东北中山中学师生从湖南璜璧堂出发,南下广西、途经贵州,或坐火车或乘汽车或徒步,迂回迁移三千里,终抵达重庆。望着陪都重庆的万家灯火,师生们都很兴奋,有一种走失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的心情。
这一切,在1939年5月3日后都变了。
初临重庆的喜悦化于无形,他们宁愿这次暂时的驻足压根就没有发生,因为之前所有的苦楚都比不上重庆一天的恐惧。那一天,东北中山中学师生失去了共同尊敬的数学老师宋子和及其夫人,还有李克林、李子唐和王季萱三名同学……
对宋淑贤来说,重庆之前的流亡生活即使千辛万苦也都是幸福的,因为一路父母始终陪着她和妹妹宋丽石。宋淑贤是那么善良,在撤离湖南璜璧堂途中,她看到同学郑玉琴和陈寰没钱买吃的,远远站在一棵小树下,满脸饥色望着一汪湘水,便买了两碗米粉送给她们。这“三分钱的情谊”被当时与她并不相熟的陈寰一直藏在心里。她善良的依靠便是身边的父母。其父宋子和,便是东北中山中学数学老师。
重庆之后,宋淑贤和妹妹突然成了孤儿,那样的幸福、那样的依靠不在了……
姐妹俩成了世上最悲苦的人
师生陆续抵达重庆后,东北中山中学发布一道集结令:1939年5月3日下午3时,在储奇门盐运码头集合上船,准备前往在四川威远县选定的新校址——静宁寺。
谁也不知道,储奇门已成为日军的一个重点轰炸目标。高维垣和同学萧锡芸提前赶到储奇门一带。中午时分,雾散天晴,春风徐徐,他们坐在路基上边等大部队,边欣赏大江两岸的景色,心情相当不错,正庆幸赶上好的天气呢。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我们听到沉重的嗡嗡声,循声望去,只见大队飞机一字排开,在江南岸上空向市区转弯。左翼的飞机开始投下第一颗炸弹,正好落在对面水泥厂的墙外。接着,投下数不清的炸弹。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储奇门一带变成火海。被炸的地方正是东北中山中学师生集合上船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必定有人遭遇不幸!”
高维垣的预感很快被证实了:炸弹就在很多东北中山中学老师、同学的身边炸响,而数学老师宋子和及夫人,还有李克林、李子唐、王季萱三名学生遇难。
骤失双亲,让宋淑贤和妹妹宋丽石成了世上最悲苦的人:“重庆的嘉陵江岸尸骨横卧,血染江水,寻找亲人的哭声和硝烟残火混杂在一起。而我也在寻找父母的大军中。他们不幸罹难了!而我和妹妹从此成了孤儿。”
而宋丽石和同学乌漱芳正在城里躲警报。乌漱芳是国文老师乌荫棠的大女儿。在上海一家养老院里,她通过电话接受采访:“听说江边出事了,我们赶紧跑过去。我看见宋伯伯和宋伯母倒在江边,已经遇难。宋丽石倒在父母身边大哭不止。她哭,我就陪着她哭。一下子失去父亲和母亲,那是人世间怎样的苦楚、又怎样的残酷?!”
宋子和,东北中山中学建校时的元勋、迁校途中领队之一。1898年2月,他出生于辽宁新民一个农民家庭,五岁丧母,由从事中医的祖父抚养大。1920年,他毕业于沈阳高等师范学校。1931年,东北沦陷后,他流亡北平,在知行中学(后与东北中山中学合并)任教。他教授几何深受欢迎,被学生们亲切称为“宋几何”。
你们安息吧,在荒原上
1939年5月3日黄昏时刻,正有月食。
宋子和老师等罹难的消息传来,师生一片哭声。
在黄沙溪的民船上,师生们回忆着宋子和老师西迁途中的往事。他面对满天繁星的授课,给很多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宋淑贤说:“在广西,父亲曾给大家讲过天文知识,算定月食的具体时间是5月3日晚。可惜只相差几个小时,父亲被敌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了,没有亲眼看到他算定的月食。父亲颇通天文,晚间经常坐在院内观星,有著作准备出版,可惜尚未出版就与世长辞了,年仅41岁。”
他算对了月食的时间,却算不准日寇的狼子野心。
5月5日早,师生乘船速离重庆,沿长江溯流而上到泸州,转入沱江,再徒步到达西迁最后一站——静宁寺。到新校址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罹难师生举行追悼会。
静宁寺考仙院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挽联。
国文老师郝泠若为宋子和老师写的挽联是:少攻天算三百人中推第一,壮走江湖八千里外有知音。对宋子和概括得很贴切,郝泠若算是宋子和的“知音”。而齐振一是东北中山中学创校者之一齐世英的儿子,他还记得追悼会上那首挽歌:
你们安息吧,在荒原上,
星寒兮月冷兮风雨兮凄凉!
抗战的旗帜正在高张,
报仇的担子让我们承担。
跟校歌一样,挽歌由郝泠若作词、马白水老师谱曲,是专门为罹难师生而作的。师生们一面流泪,一面唱歌,那种凄楚的情景实在令人心酸。
继而,师生们愤怒了,因罹难者,也因自己。白晶泉说:“追悼会后来变成了声讨会。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抗战到底,收复失地!我们的呐喊声在考仙院上空久久回荡。日本鬼子的罪行在我们这些流亡学生的心中留下了血染的记忆,是永远不能泯灭的。”
这痛如血液般渗进生命
宋子和夫妇遇难后,宋氏姐妹生活变得艰难起来。
宋淑贤回忆说:“那时我正读高中二年级,我孤苦伶仃一个人领着妹妹在后方读书。我们举目无亲,经济没有来源,我只好业余时间在外边代点课,来维持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实在难尽述,在日寇侵华期间,和我有共同命运的中国人,何止千千万万!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思念着父亲。”
乌漱芳陪着宋丽石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1940年暑期的一个夜晚,为了纪念‘七七’事变,学校举行了歌咏比赛。很多人都坐在考仙院内,一排排长凳挤满了人。前面有几张评审人的桌椅,大多是老师担任评判。宋丽石唱了《黄水谣》,声音清婉、圆润,得了第一名。她的歌声里流露出失去双亲的悲痛。唱完后,她举起右手振臂高呼‘抗战到底’,此情此景十分感人。后来‘干到底’竟成了她的绰号,可见当时给人的印象有多深。”
乌漱芳说:“父母罹难对宋丽石的影响特别大,她情绪一直不稳定,学习也一落千丈,留了级。后来,她姐姐宋淑贤考上大学离开静宁寺,她更觉得举目无亲,竟然选择辍学,跑到昆明,嫁给了一个军人,此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在长沙采访时,丁江也提到了宋丽石:“抗战胜利后,宋丽石和丈夫回北方,结果船打翻了。她是东北中山中学学生,自然会游泳的。她活了,而她的丈夫死了。”尽管未能找到宋本人印证此事,但我们这些听者已经掬泪一把:慨叹人生之残酷,痛恨战争之残忍。没有战争,她的父亲、母亲和丈夫都将陪伴在她的身边。
宋淑贤后来回到东北老家,在哈尔滨工作。她在《回忆我的父亲宋子和》一文中写道:“为了完成父亲的宏愿,我也做了一名人民教师,总算完成了他的遗志。时光流逝,但对日寇侵华的罪行切齿难忘。”
重庆记忆>>>
一片火海,一片废墟
重庆大轰炸发生时,很多东北中山中学师生是亲历者,多年以后,他们对此仍记忆犹新。在成都校友宁天枢记忆里,重庆大轰炸后场面不忍目睹:
空袭警报拉响后,我正从城里去南岸,在储奇门码头赶上最后一班轮渡。船刚靠上海棠溪岸边,日本飞机飞得很低,丢下一颗颗炸弹,储奇门一带(该地为木材集散地)变成一片火海,码头完全被炸毁。第二天,我自南岸进城经过储奇门时,大火尚未完全熄灭。满地尸体,大人的、小孩的都有,有的完全烧焦不能辨认……
后来成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高级记者的陈寰有过这样一段描述:
5月3日,我到街上买了两双布鞋,抱着鞋盒子往住处走。忽然警报叫起,满街人乱跑。我慌了,不知到什么地方找防空洞。正跑着遇见了新来的教务员刘子书。他抓住我一起跑,又接过我的鞋盒子,好容易找到一个防空洞,人已挤满,只能站门边的一块小地方。50多岁的老人,气喘吁吁的,一脸汗,我心中很不过意。
傍晚,警报解除后,出防空洞一看,一片火海,房倒屋塌,尸横遍地。很多烧糊的尸体像小孩一样大小。我赶到江边,真是惨不忍睹,小学部教师孔宪周正蹲在江边哭,因为找不到他的妻子和同事赵丽茜(东北中山中学学生,毕业后在中山附小当老师)了。有人拉他回来。路上遇见赵丽茜,他才擦干了泪。
5月4日,我们一大早就进了防空洞,出来时又是一片废墟。
一出太阳就犯愁
马璋是训育主任马希璘儿子,新中国成立后在鞍钢设计院工作。重庆大轰炸时,他只有九岁,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的创伤终生难愈合。据他回忆:
空袭警报对我们来说是再吓人不过的事。在柳州时,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人躲日本空袭进一个人工山洞。日本飞机将炸弹全部投在洞口前,洞内尘土四起,人们透不过气来,前面的人倒在我们身上几乎把我们压死,很长时间后人们才开始松动,我们才得以复生。所以,对空袭警报真是大有谈虎色变的恐惧。
在重庆,母亲带着我和二弟,背着三弟由两路口直奔江边,下得坡来,敌机已到上空,母亲忙将我们兄弟几人带进一条小沟里趴下。我看到敌机在江对岸上空向半岛飞来,飞机只有火柴盒大小,闪闪发光,忽然如同巨雷般的响声从南岸开始冲江而过。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接着,火光在两路口街上升起,浓烟和人喊叫声从街道方向传来。在我们回旅馆的途中,我发现在我们躲藏处几十米远有一个很大的弹坑,残垣断壁。有位妇女坐在地上,一条腿血肉模糊,在求人帮助。还见到一具男尸,面朝下伏在地上,头缠着白布,但只有上半身。九岁的我已吓得不知所以。
空袭、轰炸将我们吓破了胆。我很怕天气晴朗,只要一出太阳就犯愁,总希望阴天。就是到了静宁寺,住在偏僻的乡间,我还担心空袭。
琴音犹存
李克林同学在重庆大轰炸中遇难。
应他东北中山中学北平时期的同学谢锺琏所托,国文老师郝泠若给李克林拟了一副挽联,联语是:曾几何时怀远春灯齐射虎,不堪回首燕京风雨坐谈文。
他的同学王雨薇(王翊文)也曾在回忆北平时提到过多才多艺的李克林:
1934年的一个仲夏之夜,进思堂男生宿舍前面的操场上,一个管弦音乐晚会开始了。参加演奏的有小提琴、月琴、口琴、三弦琴、二胡、小胡琴、短笛和长箫。乐器简单,但是,每个节目都很精彩,大部分是独奏。最令人陶醉的是李克林同学的口琴独奏《三潭印月》。他的口琴技巧,真是出神入化,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又连奏几曲,直到夜深兴尽。会后,西校掀起了口琴热,我们初六班的同学几乎每个人都买了口琴。那时,我的性格比较内向、沉静,不大爱活动,同学们送我一个绰号——老太太。就连我这个“老太太”也受了影响,学起吹口琴了。
行思录>>>
重庆,我们擦肩而过
7月9日11时,我们到达重庆,只在机场停留片刻,便赶往自贡,参加第二天在威远县向义镇共华小学“国立东北中山中学王天民校长奖学金”颁奖活动。
我们计划重回到重庆,但最终未能实现。原因是,那里已没有我们的采访对象。我们曾联系上88岁的重庆校友金生华,一位享誉西南的刑侦专家,西南政法大学刑侦学院正处级调研员。他在电话中说:“重庆校友在10年前还有30多名,可是现在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大都是大学长,静宁寺早期学生居多。我曾是重庆校友会负责人,我们5年前就不搞活动了。你们来晚了。”我们想与他约采访时间,可他已在家人安排下去昆明避暑。
我们与他擦肩而过。他推荐了在自贡的外甥和外甥媳妇接受我们采访。其外甥媳妇党跃英刚在《四川文学》上发表一篇散文《静宁寺与无法静宁的生活》,写的就是他的故事。
“你们来晚了。”这话我们已听不同的校友说过很多遍。“你们这是抢救性记录一段历史”,这是一位抗战史专家对我们报道的定位。
这是我们的使命。
史料伴读>>>
悲痛总与斗志相生
全面抗战爆发后,重庆成为中国政府的战时首都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指挥中心,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日本为彻底“摧毁中国的抗战意志”,于1938年2月至1944年12月间,对重庆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长期的“无差别轰炸”,使重庆人民的生命财产和社会经济遭到空前浩劫。1939年5月至1941年8月,是日机对重庆实施大规模战略轰炸的主要阶段。正是这个阶段的初期,东北中山中学师生们从湖南出发,经广西、贵州,跋山涉水三千余里,来到重庆,成为1939年日军“五三”、“五四”两次大轰炸的受害者与见证者。
数学老师宋子和夫妇和三名学生遇难。
当时,被炸的有储奇门、太平门、朝天门等地。人口稠密、工商业繁荣的市区,顿时陷入冲天烈焰、滚滚浓烟之中。随着房屋的倒塌和燃烧,大量无辜的平民在炸弹和烟火中丧生。在残垣瓦砾中,死尸枕藉,甚至树枝上,电线上都挂着遇难者的断臂残肢,惨不忍睹……
然而,暴力总有恐惧相伴,悲痛总与斗志相生。
2015年7月,重庆市北碚区档案局披露一批日本侵华档案,是日本随军记者拍摄的中国抗战宣传品,我们在里面看到“要种族不灭,惟抗战到底!”、“万众一心,誓灭倭寇!”等各地抗战标语,充分展现了当时中国已觉醒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举国上下,同仇敌忾”的抗战氛围已然形成。
国立东北中山中学,转移至威远静宁寺坚持办学近八年,最终北归沈阳;重庆,在硝烟灰烬中坚韧不屈,最终迎来胜利;而我们的国家,则最终“开辟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明前景,开启了古老中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新征程”。
本版稿件由沈阳日报、沈阳网记者伏桂明周贤忠撰写
本版图片由王林翻拍袁野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