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沐:“弃生”因何感念母校?
人物志
李曦沐,曾用名李晓。辽宁新宾县人,1922年生。1936年进入国立东北中山中学,后在战争烽火中辗转求学于国立二中、国立十四中。1941年考入西南联大历史系。1945年毕业之后回到东北,任职于黑龙江省委、辽宁省委,后出任国家建委副秘书长,国家测绘局局长。
离休后居北京,享受副部级医疗待遇。
李曦沐很传奇。他是好学生,两次报考均能考上西南联大是个证明;他是不安分的学生,被东北中山中学“两次记大过,一次开除”也是个证明。2015年6月11日,在北京一个响晴的上午,我们来到位于北京三里河二区的李老家中,这位93岁的老人早已在桌上摆好水杯,热情地迎接我们。但,随后的采访让我们领教了他的严谨——
他不会随声附和你的观点,只说自己认为对的话。
“两次记大过,一次开除”
“中山中学西迁到湖南璜璧堂,高年级同学办起以抗日救亡为主要内容的壁报。我投了两篇稿子,一篇题为《汉奸的儿子》,写的是一个父亲在天津当了汉奸,而儿子却逃到南京来上学的真人实事;另一篇是《太子河边》,写的是我在太子河畔的家乡,抒发怀念故土之情。”
李曦沐参加了确定他后来政治方向的东北青年抗日救亡宣传队。“1938年,刘祖汉(后改名陆锦)等高年级同学发起组织抗日救亡宣传队,我报名参加了。在一个多月的农村宣传实践中,我的思想发生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刘祖汉同学被开除,宣传队全体同学被各记大过一次以后,我认识到抗日救亡必须走另一条路。”这是李曦沐第一次被记大过。他提到的刘祖汉到了延安。新中国成立后,刘祖汉当过长沙市民政局局长,市委常委、副市长,后来任吉林工业大学党委书记、校长。
李曦沐所说的“另一条路”便是去延安。“我如饥似渴地读了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斯诺的《西行漫记》,胡绳的《唯物辩证法入门》,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一心想去寻找另一片天地。”他想去延安,曾向新宾老乡曹士光筹路费。后来他没去成,而曹(曾任湖南省军区副政委)毕业后去了陕北。
在怀远镇,李曦沐又一次被记大过。“‘九一八’纪念日那天,我们班几个同学正难过地一遍又一遍地唱《松花江上》,却听到几位老师在后面食堂猜拳行令,大吃大喝。我少年气盛,跑去问:都‘九一八’了,你们怎么还这么高兴?!我同一位姓陈的训育员吵起来。他们告到学校,要开除我。担任我们班主任的何树棠老师为我说了情。”
学校出布告,说他“行为失检,辱师良甚,着记大过一次,以儆效尤”。
“我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按照学校的要求做‘好学生’了。宣传队同学集体受处分以后,并没有散伙,反倒更加亲密了。1939年春,以原宣传队大部分同学为主体,又吸收了少数志同道合的同学,在静宁寺外的一片竹林里秘密聚会,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一个组织,并采纳我的建议,取名为‘动社’。”动社,取“关键时候应有所行动”之意。在不久后爆发反对校长的罢课行动中,动社起了骨干作用。
当时的校长被罢免了,学生们拉着黄包车把他请出了学校。李曦沐也被开除了。
李曦沐对这段历史有着清醒的认识:“我觉得发生这些事儿可以说明中山中学的一个重要历史现象,即:尽管创办、主持或掌握中山中学的人另有自己的政治意图,但实际事与愿违,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少同学追求真理,在时代和形势影响下走上与那些人意愿相反的道路。这是历史潮流必然,无法抗拒,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也是中山中学的历史中真正的光荣所在。”
“只知张恨水,不知鲁迅”
赴京前,中山校友、东北大学教授李梅林一再提醒:“李曦沐这人一定要采访,他是我们同班同学里最聪明、最能干的人。”
刚见面,李曦沐却告诉我们:“我1936年从东北进关时,包袱里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四书》,一本是《算术四则试题详解》。前者代表了我受的教育,后者是为了投考。这很可以说明我当时可怜的知识水平和思想水平。”
李曦沐说,当时自己只知道张恨水这位鸳鸯蝴蝶派作家,却不知有鲁迅。
“初一国文老师周以佐先生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作家的介绍,使我从原来在东北只知道张恨水的学生,一下子打开眼界。特别是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时,他清早一上课就很严肃,很悲痛地说:中国的高尔基鲁迅先生逝世了!这事儿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让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开始阅读进步和革命的文艺著作。在这一点上,周以佐先生对我起了启蒙的作用。中山中学有许多好老师。我们当时还是孩子,老师的言行无意中都可以对我们产生深刻的乃至终身的影响。”
后来,李曦沐的转变是翻天覆地式的。
“两次报考联大,两次考上”
李曦沐在中山中学老师安排下,进了国立二中——一所比东北中山中学晚四年成立的流亡中学,也在四川。改名叫李晓的他继续着“不安分”,和几名同学办了秘密读书会,传看一些左倾的书籍。这种“越矩”行为又被学校发现,李曦沐再次被开除,不过只作内部通知,叫“默退”。
他还“打摆子”(染上疟疾)了,生活似乎陷入了绝境。这时候,秘密读书会的同学建议他直接考大学,但李曦沐没有中学毕业证,没有资格。同学想了个办法:用肥皂刻了一个公章,在“河南焦作中学”毕业证上盖了“印”,没等干,他就拿假毕业证报考了正招生的西南联大历史系。西南联大在《中央日报》“发榜”了,“李晓”大名便在里面。他没有去,因为他的英文老师告诉他:“即使是在战时,即使西南联大自己也处在颠沛流离中,但作假仍是不允许的。”忆起这件事儿,他至今心存感激:“一旦作假事出,我就毁了。”李曦沐拿着那张有他名字的报纸,辗转到国立十四中请求“补课”。这所于1938年流亡至西南地区的中学收留了他……
1941年,19岁的他再次报考西南联大历史系,又被录取了。他愈发进步,在这所著名的流亡大学入党了。北京大学教授、西南联大校友严宝瑜在2015年5月8日个人博客中回忆:“李晓学长在中学时期就追求进步,曾向老爹(严宝瑜网上自称)推荐《大众哲学》等诸多革命书籍,是老爹的革命引路人。”
李曦沐认为,人的一生总有关键的几步。“没有中山,就没书读、没饭吃。”中山中学还是他进步思想萌芽的地方。他笑着说:“在中山,我是学习最好的、思想最进步的学生。”虽是玩笑,可有一件事能证明。在大师云集、英才辈出的西南联大,他也是学习好的学生:按“四年总平均分在85分以上”的条件,他可以直接申请清华大学研究生。他申请了,甚至与抛出留美诱饵、实际上却想一脚踢开他这位左倾学生的系主任有一番斗争,终迫使对方遵从“规矩”。
如果沿着这样的路来设计李曦沐的人生,那么,可能坐在我们面前接受采访的是一位教授,历史学家,或是国学大师……但,李曦沐放弃了读清华大学研究生的机会。“那时候是真的可以为理想、为信念献身的。”已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他受党的指派去了东北,人生轨迹也由此发生了转变。即便如此,面前的这位老人依旧让我们偶尔感受到从其身上发散出来的“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意志”。
从中山中学到西南联大,再到现在。
也许有一种东西从未从他身上离去,很可能就是他对“进步”的渴望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