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抗战第六站：野杜鹃，大庙里“春风吹又生”
行思录>>>
退休金与奖学金
2015年7月3日至9日，我们在江苏、湖南采访时行色匆匆，算得上是日夜兼程，甚至有一天连续赶路、采访18个小时。原因只有一个：我们要在7月9日赶到四川自贡。
有一件事我们不容错过。7月10日上午，在威远县向义镇共华小学，“国立东北中山中学王天民校长奖学金”颁发仪式将举行。而我们受沈阳老校友、东北大学物理教授李梅林老人托付，要与东北中山中学自贡校友会的三位老校友杨相辉、黄师正、李远文汇合，一起参加这个颁奖仪式。
幸不辱使命，我们如期赶到。而且，还有意外之喜：东北中山中学校长高玉梅也如期赶来，增加了一位重量级的颁奖嘉宾。
李梅林于1939年至1942年间在静宁寺的东北中山中学读书。
此后，他始终视静宁寺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多次携家人重返静宁寺。2007年，已退休的他再次故地重游时，和生活在自贡的老同学相聚，有了一个想法：为回报当年父老乡亲的恩情，在静宁寺共华小学设立“国立东北中山中学王天民校长奖学金”。之所以选择共华小学，是因为该校当时在静宁寺有校舍。不过，我们到静宁寺时，这所小学已离开静宁寺，搬进了新校舍。
奖学金冠以“王天民校长”之名，是因为王天民是李梅林的姨丈。王天民是东北中山中学的历史老师，授课很受学生欢迎，后来接任校长一职，并在抗战胜利后，主持了东北中山中学的北归行动。李梅林受姨丈影响颇深，故以“王天民校长”名义设奖。
第一笔奖学金于2011年9月发出。钱主要是李梅林从自己的退休金中挤出来的，每次一万多元，委托东北中山中学自贡校友会理事会代为颁奖，到2015年7月10日，已是第五次发奖。这笔奖学金数额不大，但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中山学子的感恩情怀。
在颁奖期间，他给我们发来微信：“你们辛苦了，静宁寺故事多，可多住一天。共华小学的教学质量怎么样？奖学金发五年，效果好坏，请从侧面了解一下。”
一颗老人的拳拳之心，就在我们面前……
第七章：静宁钟声(读书篇)
学校的本质是启蒙，而不是驯服。
学校的灵魂是思想，而不是愚昧。
然而，学校的光荣与骄傲、职责与使命，今天已经被人们忘却，其普遍意义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分数。在一片沉寂中，我们常常问自己：我们从哪儿来？又会向何处去？在这样一个现实面前，我们这些记录历史的人更加珍惜这所“国立一号”中学——东北中山中学的过往，她有太多东西值得我们咀嚼，有太多的故事值得我们品味，可惜我们的版面始终太小，不足以装下她的全部。
怎么办？我们尝试着去寻找她的精神内核：一种与战争抗争、自强不息的支撑。似乎找到一些：比如说师与生的感情，比如说体育，比如说戏剧……在倾听与寻觅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就像山中的野杜鹃，远离“中心地区”，在边地一种几乎原始态的质朴中读书、生活，又始终给人一股“春风吹又生”的力量。
然而，我们找到的依然是片段。
只是，我们还是想说明一些什么——
国难当头，学风历难不衰。
这便是东北中山中学师生交出的答案。
小运动场，传说中的单双杠区，同学们在这里晨读和晨练
老校循迹>>>
考仙院面目全非
考仙院是静宁寺的中心，也是当年东北中山中学集会、升旗的活动场所。
老照片中，考仙院最为壮观。院内矗立的牌楼雕花刻凤，精美壮丽。院前有容纳千人的广场。我们来到这里时，已是荒草凄凄，牌楼不知所踪，两边的建筑也已荡然无存，一派萧条的场景。只有一对石狮子孤零零地守护着这里，其中一只已面目全非。
站在考仙院的空地上，面对着已经不存在的“黄庭”、“清音”二阁，自贡校友李远文还是饶有兴趣地给我们讲解过去的故事：“我们上学时，黄庭阁、清音阁的墙壁上，贴满了学生们自编的墙报。小号手就站在清音阁的顶层，通过吹号的方式指挥大家作息时间。考仙院两边都是教室，到了晚上，同学们点着油灯上晚自习，泛起点点灯光，温馨而宁静，偶尔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在考仙院上方的中山礼堂和19级台阶上，时常飘荡振奋人心的抗日歌曲。那悲愤激昂的歌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庭院楼阁之间。”
·特殊校规：体育一科不及格就留级
“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绝不是看他能够从社会索取的能耐，而当看他向社会作出的贡献。”
这句话，是有阅历、有坚守者说的。
我们喜欢这句话。
中国著名分子物理教授黄崇圣先生说的这个道理，居然是从“体育锻炼”中感悟出来的。这跟他当年在东北中山中学的读书生活有关，具体说是跟一个学校鼓励体育锻炼的口号有关。而这所“国立一号”中学体育课，为何备受校友推崇并衍生出如此经典的“人生格言”呢？这里有太多故事可讲，请大家听我慢慢说。
王雪芳
·体育之“花” “两鬓斑白但身体结实精力充沛”
采访过的校友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大多身体硬朗。7月8日早晨8时，88岁的湖南省委离休干部饶弘范与我们匆忙而别，他要游泳去！如此高龄他依旧坚持每天游两个小时。他，和诸多校友一样，都是东北中山中学特殊校规的受益者。
在长沙丁江家里，我们看到王雪芳一张飒爽英姿的照片。“1946年仲夏，重庆一家小报报道说：‘王雪芳小姐在青年会从游泳池出水后，打了两个喷嚏……’我阅后不禁一笑，王雪芳游泳不是很好，只能在水中漂浮几步……”校友杨娃西在回忆中提到的这位王雪芳便是照片中的王雪芳。她是当年东北中山中学的短跑冠军，当时的风云人物，甚至在重庆都有些名。据校友刘恩让回忆：“王雪芳不仅人长得窈窕、漂亮，而且话剧演得好，特别是体育成绩出色。与威远中学对抗时，她一个人就拿了三个冠军。她跑的姿势很轻松，有如雀跃一般，跑100米竟将第二名落下10多米远。在重庆，她已是体育明星，被一些报纸捧为‘体育之花’，不少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追求她。”
东北中山中学体育运动水平很高，也被很多校友视为两鬓斑白但仍身体结实、精力充沛的原因。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体育之“花”。无论是在北平还是在静宁寺，东北中山中学的校际篮球、排球比赛都是赢多负少，甚至有人进过国家队。而在跳远、跳高、跨栏、投掷等方面都有佼佼者。
运动风虽盛，但静宁寺没有运动的地方。1939年10月，鞠秀熙任校长第一件事便是为师生寻觅运动场，通过房东才从周边借些坡地，再由全校师生自己动手开辟成阶梯形的运动场。
初学者在小桥游泳 大高洞是游泳健将的乐园
·脊梁精神“培育独立精神与自由意志”
“学校生活很艰难，每餐‘平价米’煮出的带霉味的稀或干饭，每人只能分食一小土钵。这对喜好运动的那些东北壮汉来说是不够的。我的许多同学衣履不全，不少小同学穿着明显不合身体的救济衣裤。吃的、穿的如此，他们要有很大的耐力去承受、去读书，在大高洞这个天然游泳池里游来游去。我们的同学就是这样‘挺起胸膛，竖起脊梁’，去面对困难，精神饱满地对待生活，并蔚然成风。我庆幸自己能进入这样的中学念书。”
多年以后，黄崇圣从西南联大毕业并成为成都科技大学的知名教授，对“挺起胸膛，竖起脊梁”的理解愈发深透：“我随时在想，中山母校‘挺起胸膛，竖起脊梁’的教育，何以能激起我那么强烈的共鸣和警醒？事实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前途紧密依赖于国家命运，个人的任何进展也必须有利于社会进步。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绝不是看他能够从社会索取的能耐，而当看他向社会作出的贡献。我一生平凡，无重大建树，无创造发明。惟赖母校‘挺起胸膛，竖起脊梁’的深刻教育，使我立志做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坚持堂堂正正做人。这‘脊梁精神’仍将激励着我走余下的路。”
在黄崇圣的理解中，这句简单标语便是东北中山中学“脊梁精神”的化身，而“脊梁精神”又培育了师生们的独立精神与自由意志，所以，从这所“国立一号”中学走出无数后来国家建设的精英人才，是一个必然的存在。
2015年7月13日，我们在成都采访时才知道：黄崇圣已在前些年永远离开我们了。
在绵阳，范保文向我们讲述
卢老师和“ 护犊子”的师娘
近八年的烽火弦歌，属于静宁寺。
在这里，教与学和谐共振；师与生亲如家人。
在绵阳，校友范保文讲了一件事：他和几名高三的同学为照顾精神病发作的卢兴阶夫人而放弃了一年高考，成天跟在卢师母的后面，怕她有什么闪失……
一种什么样感情让他们做出这样的牺牲？
师娘“护犊子”
卢兴阶出生于沈阳，1939年8月到东北中山中学当数学老师。他说：“我之所以来地处穷乡僻壤的静宁寺教书，是抱着教育救国之志，要教好东北子弟，打回老家去，收复失地……”
讲卢兴阶，需先说说他的夫人吕丽卿，她像妈妈那样“护犊子”。高三十班黄泰康曾在回忆中提到一件事：
一次晚自习后，我和一个同学溜出校门，到街上吃碗面。回来时，教官已查过寝，发现我们没在。第二天早操后，教官批评我，我和教官顶嘴，气得教官去找训育主任、校长，要开除我。这件事被卢师娘知道了，她还在犯着精神病，就不顾一切跑到校长那，手指着王校长说：“你们把黄泰康开除了，他到哪儿吃饭去？你们要是开除他，我同你们没完儿！”王天民校长就安慰卢师娘：“您回家养病去，我们一定不开除黄泰康。”下午，王校长把我找去说：“以后不能顶教官，查寝时不能不到，学校不开除你了，你安心学习吧。”我能顺利毕业，没流浪挨饿，是卢师娘救了我。
长跪留卢师
卢兴阶，教得好，成为很多学校争抢的对象。为给卢师娘治病，一所自贡的学校高薪来挖他，叫旭川中学，甚至连路费都寄过来了。同学们知道后，集体来到卢老师家。范保文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我们请求卢老师，为了家乡子弟，请您不要走。您走了，我们就没有这么好的数学老师了，我们怎么办？突然，两个毕业班同学一起跪在了卢老师面前。卢师娘被感动了，对大家说：‘我们把钱退回去，我们不走了。’同学们马上欢声雀跃起来。”
为什么卢老师对同学们这么重要？
除了感情因素，还有就是他把数学课讲神了。
范保文说：“卢老师讲课不带课本，就拿两根粉笔，先在教室里走一圈，告诉大家讲什么。先讲例题，不让看书，只准看黑板，要求学生专心听讲。老师的语言简练逻辑性极强，稍不注意听漏一两句就会影响理解。大致讲35分钟结束，就在教室中巡回解疑。每当我们问难时，老师从不说该如何做，总是用常说的几句话中的一两句反问：做到哪一步遇到困难？你是如何想的？能不能换个角度想想？能不能从某方面想想？两句反问使我们茅塞顿开。”关于“想想”，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数学教育专家丁尔陞有深刻的理解。他说“想”其实是一种“数学思维”，数学教育不仅要讲知识、技能，且要教思维。那时东北中山中学老师引导你去想，教会你想，这和现代数学教育是相通的。
高三十班余晚屏说：“卢老师说，定理、定义和公式是工具，好比钥匙，开锁必须要有钥匙，但钥匙又必须对号入座，锁不同，钥匙也不同。在卢老师启发下，我悟出数学不及格的原因是不会用工具。平时不会就问同学，自己思考不够。后来我独立思考去完成作业，把完成解题过程的快乐心情写成日记，卢老师看后批语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后来高考时，数学没有拖后腿，我考上了东北大学历史系。”
师徒父子情
卢兴阶的教学能力后来被广泛认可。1948年，他在国立长春大学任数学教授，1953年受聘于北京钢铁学院任教授。1962年，范保文曾去北京专程看望卢兴阶。“我紧张地呈上一盒表达自己心意的糕点，卢老师愣了一下，轻轻地说‘好吧’，我才放下心来。卢老师不喜欢收礼，可能是多年未见，我也长大了，他才给我这个面子。问到卢师娘，得知她刚去世三个月，我再也听不到她‘范保文，你这个黑小子’那亲切的声音了。”1980年，余晚屏也曾去北京看过卢老师，但没见到。她的儿女又代她去看过卢老师，聆听过卢老师的教诲。
在北京，校友罗国芬(左)、梁铁山接受采访
“戏剧角”余音：入梦来
“你不是死了吗？”看他站面前，我一阵惊奇。
“没有。”他淡淡一笑说，“那是误传。”
我想，那肯定是误传了，他不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还同我对话吗？！“那你现在……”
“在静宁寺排了一出新戏，到北京来参加全国戏剧会演。”他想了想，又说：“还是演《篱篱草》那班人马，导演黄田老师，演员有我、王雪芳、贺守志、穆惕乾，还有刘英娥、关四彭……”
“你记错了！”我笑着打断他，“演《篱篱草》的，没有刘英娥、关四彭，他们参加的是《万世师表》，你演林桐，刘英娥演尔柔……”
“不对！不对！我自己演的戏我还记不得啊？”他很固执。我一阵大笑。他犹豫一下，说：“那就是在沈阳演的《陞官图》，那里头有刘英娥，还有方瑞德、许锐、陈同和……”
“也不对！《陞官图》是我们在静宁寺排演的最后一出戏，压根没在沈阳演过。”
“是吗？”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对，你说得全对了！记不清了，老了！”
“老了！您高寿？”我戏谑地问。
“要是活着，六十好几了。”他伤感地淡淡一笑。
这是怎么了？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段对话，是1990年仲夏之夜校友汪钦舜做的一个梦。梦里的那个“他”，是他在东北中山中学的同学夏常祚，一个被师生视为“艺术全才”的人。1987年，汪钦舜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他已去世。没想到，三年后，汪钦舜做了这个梦。
如今，汪钦舜也去世了。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让他们如此的魂牵梦绕？
是话剧，是东北中山中学的话剧传统。
静宁寺的生活并不宁静，甚至可以用热闹来概括。汪钦舜梦到的《陞官图》、《篱篱草》，都是师生自己编排的剧目。
我们在静宁寺时，校友李远文指着考仙院一面墙壁说，这就是东北中山中学著名的“戏剧角”，同学们排演完一出话剧，还会制作一幅海报，贴在墙上。
89岁的校友罗国芬是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她说：“很多班级都组织了剧团，每逢校庆、元旦、春节，都要演一些剧目，自己演、自己看。也曾数次到威远、自贡公演过，很受欢迎。”罗国芬在静宁寺爱上戏剧并结缘。她从华北大学毕业，参与筹备中央戏剧学院，并从中央戏剧学院教务处处长位置离休。
罗国芬至今对《小人物狂想曲》念念不忘：
1945年春节，我们班排演了沈浮编剧的《小人物狂想曲》。我演的是萧蕴华，一名妇人。这出戏还到自流井，为赈济湖南水灾义演三天。演出成功得感谢导演黄田老师。黄田老师原是电影演员，1930年代，和张瑞芳、石羽在重庆合拍过《火的洗礼》等影片。那时，他还与萧红、萧军等东北作家常在哈尔滨聚会。他到东北中山中学执教后，把戏剧艺术介绍给同学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培育我们这些幼苗。我们当时不少剧目演出成功，是同他的精心导演和辅导分不开的。
湖南校友萧向阳在《小人物狂想曲》中担任效果：
当时模仿雨声，是在筛子里放干黄豆，用双手旋转摇动大筛子，黄豆滚动着发出哗哗的雨声，转动快，雨声就会急骤，转动慢，雨声就小了。
萧向阳的名字也与戏剧有关。他原名是陈同和，后来因参演《陞官图》，在里面演萧局长。为纪念这出剧，他改姓“萧”，“向阳”是受艾青长诗《向太阳》启发，他便叫“萧向阳”了。后来萧向阳成了专业文艺工作者，任潇湘电影制片厂故事片文学剧本责任编辑，也当过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编导。据萧向阳不完全统计，仅从1941年开始同学在静宁寺排演的话剧(含戏曲)就近30部。
本版稿件由沈阳日报、沈阳网记者伏桂明、周贤忠撰写照片由王林摄/翻拍
